湖心亭_笼中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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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心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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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陆皇后疯了。

  这消息从宫里传出时,姜灵洲正坐在姚府新翻修的园子里,与宋采薇说长道短。

  婢女来说这事,姜灵洲极为诧异。

  那陆皇后前几日还叫了家里的姐妹入宫做贵妃,也心思活络着要去参佛,整个儿便是一副无事人的模样。怎么如今好端端的,忽然就疯了?

  兴许……只是病了?

  姜灵洲与宋采薇又说了几句,便赶着去西宫里瞧一瞧。

  陆皇后虽然与她不大对头,但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西宫皇后。如今西宫之事是姜灵洲在管,她无论如何也得去问问太医,皇后这病情到底如何了。

  待入了西宫,便有早候着的宫女太监迎上来,抹着眼泪说皇后娘娘前几日头磕着了柱子,醒来后便有些疯疯癫癫的,成日里喊着“我的孩子”、“我的孩子”,说些奇奇怪怪的话,茶饭不思、以泪洗面,让人担心得紧。

  “……这……”姜灵洲微愕,“皇后娘娘哪儿来的孩子?”

  “自然是不曾有的,”婢女们抽抽噎噎的,“皇后娘娘向来菩萨心肠,好端端的,怎么遇上这种事?”

  姜灵洲喊了太医来,一同去皇后寝宫中看陆之瑶。一入殿,便听到一阵酸楚抽泣之声,原来是陆之瑶坐在榻上,哀哀地低哭着。她头上绑着圈纱布,像是真的撞着了脑袋。

  “娘娘,摄政王妃来了。”一名婢女上前谨慎道。

  姜灵洲隐约记得,陆皇后身旁的掌事宫女分别唤作纨扇、如意,可如今在旁伺候的,却是两个生面孔。于是,她问道:“皇后娘娘惯用的婢女呢?”

  “回王妃娘娘,因伺候不周,已被陛下杖毙了。”那面生的婢女战战兢兢答道。

  “杖毙?”姜灵洲微疑:“这……”

  陆之瑶听闻姜灵洲来了,竟然止住了抽噎。她茫然抬起头来,四处张望着,道:“竞陵王妃来了?小世子带来了没有?让本宫瞧上一瞧!他与吾儿日后乃是堂兄弟,自当守望相助……”

  姜灵洲蹙了眉,脚步止住了。

  她想到从前把萧逾璋抱来时,陆之瑶那羡慕又落寞的神情,心底不由微微一凉。

  她日后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萧逾璋来宫里了,免得让陆之瑶见了,生出什么事端来。

  “皇后娘娘,精神头如何了?”姜灵洲上前,问道。

  陆之瑶痴痴抬起了头,眼泪尚残在眼角。她面色苍白,眼下一圈乌紫,形容憔悴如野鬼。此刻,她抿着唇,绽开一个凄楚的笑来,问姜灵洲:“竞陵王妃,你看到本宫的孩子没有?他方才还在这儿,嚷着要本宫来抱呢……”

  明明不曾有孩子,却说得如此真真实实,仿佛真有个所谓“孩子”在这宫殿里似的。

  姜灵洲有些发寒。

  这陆之瑶看来是真的疯了。

  “皇后娘娘怕是有些睡糊涂了,还是好好休息一阵吧。”她不想多留,只觉得这宫里冷风瑟瑟,吓人得紧,便快步出了陆之瑶的寝宫。将太医召来仔细问一阵后,得知这皇后确实是有些神智失常了。

  一个疯癫女子,又怎能为一国之后?姜灵洲回了王府,与萧骏驰商量一下,便只能让陆之瑶摘了后冠,老老实实捧交到嫡姐陆之若手上。

  那陆之若懵懵懂懂的,还不曾明白庶妹把她叫来宫里到底是为了什么,就忽而摇身一变,成了摄政王府抬起的皇后娘娘,一时间又是喜、又是忧。

  册封新后之日,西宫内华彩纷呈、金台映鳞,尽彰皇家仪派。陆之若身披正红后帔,曳一袭云纹凤袍,立在大殿里,髻上珠光如闪翠微。然而这大殿里虽辉煌非凡,却并见不到萧武川的影子。

  新后陆之若的心底,微微有些不安。

  ——陛下的身子,已病弱至了如斯地步么?

  这是安平七年的秋日,太延城外的满山青叶都转了灿灿的金。凉风已至,满城飘叶。

  因陛下已经许久未上朝,朝廷上下、百官民众皆在心底暗暗猜着,陛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。

  待那北方的严寒倏然而降,满城皆是凛冽严霜寒雪,陛下又怎么撑得过去?

  虽并无人敢明说这话,可私底下,所有人都已明了了一件事——眼下最为重要的,便是讨好那手握重权的摄政王。如今陛下无子,又身患重病,毫州王身死,再也无人能与摄政王一争这帝位。日后,他定然会登上那皇位,只不过是早与晚罢了。

  太延城便犹如一潭表面无波的静水,水面下却翻涌着极是险厄的巨涡。

  姜灵洲也猜,萧武川是撑不过去了。

  私下之时,她也问过萧骏驰这事当如何处置。萧骏驰答:“还能如何处置?顺其自然便罢。”

  于萧骏驰而言,萧武川生或者死,并无多少不同。萧武川活着,他可随时还政给萧武川;萧武川若死,他便受了皇位,重续萧家之辉。

  秋叶飘落,天气渐冷。太延的冬日,终于来了。第一场薄薄初雪一下,满城便披了浅浅素白,如一件仕女轻薄纱衣。那巍巍西宫,也披银戴皎,仿佛裹了一身月华,愈显壮阔浩大。

  摄政王府里,姜灵洲与几个婢女绕着黄铜小炉围坐着,一边暖手,一边细说着府里年关的事宜。兰姑姑有意让她学一学这些事儿,便只在旁边指点。

  几个婢女俱是穿了新裁的厚实冬衣,一团红绿娇俏,极是可人。

  “待过了年,蒹葭也到了魏国女子出嫁的岁数了。那时,我便替你仔细挑拣一个夫婿,再让蒹葭风风光光嫁出去。”说完了年关之事,姜灵洲提起了贴身婢女的婚事来,“总不能把你扣在我身边一辈子。蒹葭喜欢怎样的儿郎?不妨与我说道一番。”

  蒹葭微蹙眉心,道:“奴婢愿伺候王妃娘娘一辈子。”

  “哪儿的话?你日后还要照料自个儿的孩子呢。”姜灵洲握了她的手,笑容绵软,“且你就算是嫁了人,也可随时回我身边来伺候。竞陵王府何愁养不起一个蒹葭?”

  一番话,令蒹葭心底又是酸涩又是欢喜,眼角不由有了泪意。

  就在此时,为霜撩了帘子,顶着一身风雪进来了。她见了一礼,道:“王妃娘娘,西宫里来了话,说是陛下请您去赏雪呢。”

  “……陛下?”姜灵洲有些疑惑,“为霜,你不曾听错吧?”

  “是陛下请您呢。”为霜答道。

  萧武川的身子如今已弱极,哪有什么精神请她去赏雪?正当姜灵洲疑惑不已时,为霜就凑到她耳旁,低声道:“西宫里还传了太医的话来,说陛下……怕是要不行了,只是想最后见见您。不过,您若是不想去宫里头,想必也无妨。”

  “罢了,去吧。”姜灵洲起了身,让婢女给她披上了鹤敞,“这西宫,我还去的少了不成?有什么可担忧的?我这就出门去。白露,你记得去与王爷支会一声。”

  婢女备下了马车,她便顶着洋洒细雪入了西宫。

  萧武川在湖心亭里等着她。

  那湖心亭修筑在水上,四面皆是平平池面。八角的飞檐上,积着些微白色,如洒了春日新絮。时有落雪飘扬着坠入湖面,泛开一圈细小涟漪来。几条荷杆孤零零矗在碧水之中,像是已在这儿待了十好几年。

  四下极静,落雪无声。

  姜灵洲循着九曲石桥,慢慢走到了那亭前。伞面之上,已是沉沉的了。

  萧武川坐在亭中,望着湖心里那两道荷杆,像是不会动的石像似的。瘦削的面颊上,竟然有几分气色,目光也有了几分神采。姜灵洲一望之下,竟觉得那令人惊艳无端的翩翩美少年又回来了。

  “摄政王妃来了?”

  他听见脚步声,回了头。他那因久不见天日而显得极其苍白的面孔,彷如被雪染就;眸光微亮,如同初初见到心上女子的纯澈少年一般。

  “见过陛下。”姜灵洲收了伞,低身一礼。

  “免礼吧,坐就是了。”萧武川一笑,抬起了空空衣袖,瘦削手臂指了指石桌对面的位子,“这儿本当是留给你的。”

  他打量着姜灵洲,眸光愈亮,只觉得面前的女子真是美极了。不一会儿,他低声道:“今日召摄政王妃来,只是想与王妃说些话罢了。待说完了,便送摄政王妃出宫去。”

  “陛下但说无妨。”

  萧武川安静了好一阵子,望向那亭外落雪,慢慢道:“朕常常想,若是朕不曾误解三叔,又听信了二叔之言,与三叔较了一辈子劲,是不是今日的景色,便会有所不同?”

  姜灵洲没说话,他又继续道:“朕这一辈子,也只是庸庸碌碌,毫无所为。与父皇相比,实在是天上地下,云泥之别。”

  “……陛下,”姜灵洲开了口,低声道,“‘一辈子’可还长着呢。哪是这短短十数年可说完的?”

  “这话,摄政王妃说给旁人听便可以了。朕这身体如何,摄政王妃还不明白么?”萧武川笑容愈益灿烂,便如春风过庭、吹开一院棠梨般,满目皆是棣华,“兴许,当年朕不与三叔较劲,最终……娶了你的,便是朕吧。”

  他还是耿耿于怀,难以放下。

  “是朕先向齐国求娶河阳公主。”他垂了眼眸,低声喃喃,“若是这一切都不曾有过,那也许今日我俩便可在此地对饮赏雪,共赏山河。”

  可这也仅仅是“如果”罢了。

  如今河阳公主嫁给了萧骏驰,而他则浑浑噩噩地过了那么些年;既无大业,也无功过。如今身体衰弱,如这落入池面的冬雪一般,随时便会消散而去。

  “……河阳,”萧武川将目光转向她,语气中微带希冀,“假若,朕,不,我是说,假若……你不曾遇见三叔,你可愿嫁给我?”

  姜灵洲默。

  萧武川见她不答,眉心微蹙,眼眸中有了一分哀求之意。他放低姿态,道:“河阳,我快要死了。说两句好听话,让我安安生生地去了,不成么?”

  姜灵洲还是默。

  萧武川僵硬着点了头,喃喃道:“你当真如此恨我么?因为三叔的缘故?”

  这时,姜灵洲倏然抬起了头,道:“陛下,臣妾并不敢憎恨于您。陛下只是受了奸人蒙蔽,也并未做过如何伤害臣妾之事。便是有,那也是过去之事了,臣妾并不放在心上。”

  “那你为何不答?”

  “臣妾不答,只是因为陛下之言,并无可能。”她直视着萧武川,眸光坚定,“陛下并非无知幼子,也知道时事如东流之水,无可往复。如今凡事已定,又何必苦求一个‘如果’?”

  萧武川微喘了两口气,喉间如漏风一般,发出嘶嘶之声。

  “我只是……想要听你说……”

  “既然陛下想听,那臣妾便说吧。”姜灵洲道,“若是臣妾不曾嫁给竞陵王,陛下不曾与王爷有过那样一番嫌隙,时事定然大改。竞陵王不摄政,手无玄甲军,自然攻不下齐国幽燕八镇。届时,就算陛下求娶齐国公主,嫁来的至多也只是臣妾的妹妹罢了。”

  顿了顿,她又道:“兴许,毫州王还能掌政。如此一来,齐国会攻破魏国也未可知。那时,便是和亲缔盟也不成了。世事有变,天行无常,又岂是一个‘如果’可以囊括的?”

  萧武川听了,怔怔不动,仿佛又成了一尊石像。

  ——若是真如她这样说,怕是他这辈子都不会遇见姜灵洲了。

  “河阳,你可真是不饶人。”他苦苦一笑,眼底满是涩意,“从前我竟只觉得你皮囊好看,真真是蠢钝极了。”顿一顿,他又问道:“那我如今只问一句。”

  “陛下且问。”

  “河阳,你恨我么?”

  细雪无声而落,满湖细细涟漪。

  姜灵洲正了肩上鹤敞,悠悠一叹,道:“不恨。”

  萧武川的面容上渐渐泛开了苦涩笑意。

  他曾欲占有她,又几度对她夫君下手。她不恨自己,可真是幸哉。

  “臣妾之所以不恨陛下,只是觉得陛下之事,并不值得挂虑心间罢了。”

  她淡淡说,“佛书里说,‘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’;虽是劝人戒了人之爱的话,可也能算是臣妾此时心底之言了——陛下便是做过什么,臣妾也不曾放在心上,转头便忘。……以是,不必恨。”

  她这番话说完,萧武川的苦笑愈甚。渐渐的,他觉得身子有些困乏,那眼眸里的光彩也有些淡了。困意上涌,像是小时候被父皇教训着练了一夜马术一般的困倦。

  他倚靠在亭上,阖上了双眼,喃喃道:“摄政王妃,朕有些困了,在此地小眠一会儿。你叫那些宫女莫要来扰了朕的清梦。太阳落山之后,再来叫朕回含章殿去吧。”

  他眼皮沉沉,似是根本睁不开了。

  姜灵洲起了身,见了一礼,答:“是。”

  继而,她便将身上鹤敞解下,披在帝王身上以御冬寒,然后悄声退出了湖心之亭。

  待步出了那九曲石桥,便有宫婢迎上来。姜灵洲将手中纸伞交于婢女,眼眸微暗,低声道:“叫太医过来。……还有,去备灵事吧,快些手脚,莫要过了今夜。”

  湖上冬雪纷纷,披着鹤敞的瘦弱帝王如睡着了一般,倚在亭中。

  安平七年,冬,魏帝萧武川病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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