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出嫁_笼中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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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出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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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七月孟秋,姜灵洲出嫁。

  恰是初秋时节,高秋明爽、瑶阶生光,宫阙内外洒扫一新。

  姜灵洲既是有尊号在身的公主,齐帝便依照祖例,允她自朱雀门发嫁。她卯时起身,在婢女的服侍下挽了如云发髻、披了艳红衣衫,便到皇后、太后跟前拜别。

  她与朱太后本就感情极深,自又是一番惜别。只可惜太后身子不好,不得出殿送她出嫁。

  及到皇后宫中,皇后端坐高椅,秀眉拧着,面上还是一副不甚愉快的模样。

  皇后尚在家做姑娘时便极是得宠,后来她嫁了人,又随夫君入主华亭,更是过得顺风顺水。这辈子,皇后还未曾有什么大坎坷。因此,到了这般年纪,她还有些小女儿的天性。

  女儿自请出嫁这事儿,让皇后赌了数月的气。她终日里对皇帝冷着面孔,只觉得皇帝为了在史官笔下留一个好名声,便赔了她最爱重的女儿。因此,即便到了姜灵洲出嫁这日,皇后依旧恼恨不已。

  太子见皇后这幅模样,低叹一声,在皇后耳边轻声道:“母后,莫气了。不趁着现下多说说话,以后怕是都见不到河阳了。”

  皇后听了这番话,犹犹豫豫的,最终面色还是软了下来。她牵过姜灵洲的手,欲言又止,好不容易才憋出气恼的一句话来:“以后若是在魏国受了气,可没有母后替你撑着了。记得时常捎信回来,你祖奶奶要看的。”

  太子与姜灵洲都知道,皇后说“朱太后要看信”只不过是借口罢了。她自己念着女儿,想要女儿常常捎信回来,可又开不了这个口,还要倔上一会儿。

  皇后与姜灵洲话完,又命婢女去取了一只宝匣来。匣盖一掀,登时满堂熠熠。匣内尽是些耀目珠宝,孔雀蓝点翠发簪、扣红宝石金崐花胜、如意纹卷须步摇,累累硕硕,犹如星辉。

  皇后将这些钗饰在姜灵洲鬓边比了又比,觉得每一支都衬她。最后,皇后便将宝匣倒扣,把所有首饰都倾在姜灵洲掌心里。一时间,各色簪钗挤挤挨挨堆叠一块儿。

  “河阳,这些你都拿去。”皇后道。

  “母后,河阳的嫁礼可是早就封好了。”姜灵洲哭笑不得。

  皇后这才想起,姜灵洲的嫁礼拾掇可是自己一手操持的。珠宝首饰、蜀锦吴绫、珠珰沈檀、香醪珍簟,样样齐全。此刻她手中这些珠钗,已是多余。

  皇后复又将珠宝收好,扶着姜灵洲出了宫门。

  日头渐高,将近巳时。颙颙群臣在朱雀门长阶前密密而立,犹如黑林。晴云缀玉台,朱门落蔼光,九重楼殿明澈如洗。

  姜灵洲立于玉台上,脂泽翠匀,华服绿鬓。一袭嫁衣银叠金绣,似揽尽山丹之赤、红蕊之朱;额前珠玉玲珑低垂,髻上金蝉分鸦扫墨。远远望去,犹如一簇莲火,又似烛心绛焰,艳丽非常。

  齐帝下了御辇,朝姜灵洲步去。

  齐帝路过皇后时,皇后狠狠瞪了他一眼。这一眼,让齐帝面色一僵。

  “河阳我儿,”齐帝转向姜灵洲,作出关切之姿,道:“今日你嫁为人妇,日后自当秉我大齐国风,摄德知礼,彰仪表善。你在魏国,更应谨记此条此道,切莫堕了我大齐之名。”

  姜灵洲点头,低低应了。

  礼官报了天时,便有命妇端来酒壶与金盏,呈在姜灵洲面前。姜灵洲取过酒壶,注入杯中,将酒液倾洒于面前阶上,如此往复三次,口中喃喃有声,轻如风动。

  “一别父母兄弟,愿父母岁如松柏、寿烛荣煌;兄棣弟恭、姊妹静姝,秩秩德音。”

  “二别大齐百姓,愿此后国泰民安、河清海晏,物阜人丰。”

  “三别八千里河山,愿岁岁花开如旧、王畿壮郁,犹似眼前景。”

  浇在台阶上的酒液渐干,姜灵洲仰起头来,由着宫人替她理好红色盖头。命妇走上前去,想要引着她步入马车,太子姜晏然却别开命妇,走到姜灵洲面前,亲自将她背起身来。

  见到此情此景,朝臣不由一阵哗然。

  大齐重礼,男女十岁不可同席。便是兄妹姐弟,也需避以手足。可姜晏然却背起了姜灵洲,带着她朝马车走去。

  姜灵洲匐在兄长背上,眼前晃着一片盖头的红色。她低声道:“皇兄,还是让我自己走吧。”

  “这可是最后一次了。”姜晏然不以为意,说道:“上一次背你,还是你八岁的时候。你被刘……安庆王弄哭了,非要我背你回母妃面前。一转眼,你便这么大了,就要嫁做人妇,以后还再也不回来了。”

  姜灵洲听到他的话,又想笑,又想哭。

  最终,她只是轻轻抹一抹涩涩眼角,生怕弄花了面上仔细妆容。

  太子走至马车前,姜灵洲便坐入了车中。

  “河阳,便是嫁去了魏,你也得记着我们。”姜晏然对着垂下的车帘道。一忽儿,他又压低了声音,说:“当然,姜清渠那样的,你要是不想记得,就别记了。”

  姜灵洲拽着车帘一角,道:“好。”

  一会儿,她又说:“河阳会记着皇兄的。”

  礼号一起,宫婢卷膝,马车轮滚了起来,朝着朱雀门遥遥而去。其后跟着如流女侍、繁多嫁礼,仪仗好似火蛇盘龙,逶迤不尽。

  姜灵洲撩起自己盖头,隔着窗纱朝外望去,但见群臣低首,宫阙如耸。行了不久,又是芸芸百姓,磕头跪地;华亭城连绵屋宇、如川街巷,自窗外一一而过。

  她又回首望了一眼朱雀门,试图自茫茫玉阶上找出亲人身影。只可惜玉台高远,她也寻不到父母兄妹的影子了。

  她在心底低叹了一口气,心道,待踏出了华亭城门,她便不再是大齐的河阳公主,而是魏国的竞陵王妃。公主的声名、父母的爱重、兄妹的环簇,她一夕尽失。

  此去他乡,远嫁敌国,怕是要郁郁此生,做一只老死宫闱的笼中鸟。

  想到此处,她捏了捏那柄萧骏驰所赠的鸱吻匕首。

  ——萧骏驰啊萧骏驰,你可要对本公主好一些。

  朱雀门热闹已极,西宫内却是一片幽寂。

  宫漏声迟,凉风刮阶。真珠帘外静谧无端,无埃无絮。

  刘琮手持一卷书,正读到“固辞不能、子使余也,人各有能有不能”一句,远处礼乐声遥遥传入他耳中。顷刻间,书上字迹索然无味,如同嚼蜡。

  他不由放下书卷,朝高处步去。

  此时,姜灵洲的仪仗已到了华亭城门,从西宫最高处已是看不到了,但刘琮却偏能想出她出嫁时的模样。

  他反复踱了一会儿布,口中念念有词。

  “水精玉蝉拨弦手,嫁与瀚海劝狄酒。旭日初落近螭头,满阶素光映红衣。”

  他喃喃念了这一句,又觉得“水精玉蝉”一句不好,想以“晓黛碧琅”替之。反复推敲琢磨,却始终难以定下。

  末了,他低低叹一声气,喃喃念了一个名字,无人听到。

  姜灵洲辞别华亭,坐在马车里颠簸了许久。至晚间,她便在白露的服侍下以常服替了身上的嫁衣。她要嫁去的地方乃是魏国竞陵,此去一路须得花上一月有余。要是路上一直穿着这厚重嫁衣,怕是会难受得很。

  白露、蒹葭也是第一次离开华亭,心下都有些戚戚,更别提其他宫人。夜里到了驿馆,使女们凑做一团,互诉不安。

  蒹葭怕姜灵洲心中忧虑,便有意说些趣话去引她开心。

  “公主,听闻那竞陵王不近女色,身旁没有任何侍妾侧室。魏国上下,也不兴女子为妾的风气,俱是白头偕老、伉俪情深的夫妻呢。”蒹葭说。

  “真不近女色才好呢。”姜灵洲低声道:“也别来近我。”

  听到姜灵洲的话,白露笑了起来:“哪有这样的事?既是夫妻,便少不得亲近。更何况咱们公主又是大齐出了名的美人。任是那竞陵王铁石心肠,看到公主也得甘拜裙下。”

  姜灵洲听着,脑海里便冒出一副场面来。一个满身腱子肉、披着盔甲、挂着箭筒的男人,扑到她裙摆下来,软绵绵喊着“娘子”,登时一阵恶寒。

  “还是……算了吧。”姜灵洲说道。

  如此一路,仪队北上,渐渐近了齐魏边境。

  越往北,天便愈寒冷。到了幽燕,姜灵洲已寻不到自己熟识的江南风烟,唯有万里孤山、迢迢河川,与南方景色大有不同。

  起初的两三个晚上,姜灵洲还满怀思乡之情与惴惴不安,难以入眠。但后来她连日赶路,格外疲累,晚上一沾着枕头便睡着。因着沿途颠簸难受,她竟然开始期盼着早日赶到竞陵,好躺下来结结实实地睡一觉。

  管他什么萧家、竞陵王的,她只想饱饱躺在枕头上睡一顿。

  终于有一日,她在睡梦里被蒹葭喊醒。

  “公主,公主,前边便是大魏了。今夜,我们就在这儿投宿。”

  姜灵洲揉揉惺忪睡眼,掀起马车帘子,朝前望去。

  白水墨山,孤云荒壁。

  一点寒鸦自铅灰天际飞过,似一滴郁郁墨汁,将化未化。

  半勾残月挂在黛蓝天幕,星也黯淡,云也黯淡。

  肃然一阵寒风吹过,杂飞砂走砾,又似隐隐带着呼啸呜咽之声,令人索然生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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